“学问和人品几无挑剔”——祭我的同事赖特教授

提要:如果社会学也像宗教一样,会把死去的人尊奉为圣徒,那么赖特教授就是社会学的整个星空里最接近圣徒的人。

刘思达/多伦多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说来惭愧,十年前那个闭关修炼、孤陋寡闻的我,社会学博士班读了快七年,居然还不知道江湖上有位大师名叫埃里克·奥林·赖特(Erik Olin Wright)。直到2009年初,我受邀到威斯康星大学社会学系工作面试时,在饭桌上才听人说起这个名字,感觉像是个系里同事都很尊敬的大牛。于是我在第一次见到赖特教授的头天晚上,才在酒店房间里恶补了他写的几篇关于阶级的经典文章。

第二天上午终于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大牛,在他办公室里刚坐下寒暄了几句,赖特教授就笑眯眯地问我,我读了你的论文,你用的芝加哥学派的生态理论,和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到底有什么区别呢?然后我和他就开始讨论这个颇有点难度的问题,不知不觉谈了整整半个小时,意犹未尽。七年之后,我写了五年才成文的那篇《场域与生态》终于发表了,我收到文章电子版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打印出来,在赖特教授的信箱里放了一份。那是我离开威大社会学系之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而如果没有七年前的这次谈话,就根本不会有这篇文章。

赖特教授对系里年轻同事的悉心栽培是出了名的,每个在威大社会学系做过助理教授的人,都可以做见证。我从来也不是个马克思主义者,而作为一个职业社会学家,对阶级的概念也一直不以为然,觉得中国社会自古以来就没什么阶级,士农工商都是行业群体,所谓的阶级都是建构出来的。记得我和赖特教授这么讲的时候,是开始工作第一年,我们俩正从校园里那个小山坡上往下走,我赤手空拳,他推着一辆自行车。后来我想想,当时他心里一定挺不是滋味,一个年纪轻轻的助理教授,说话这么不走脑子,这么藐视他用尽一生心血来阐释的基本概念,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过赖特教授是个非常有修养的人,从不发脾气,无论是对什么人,都能心平气和地讲话,让你如沐春风。那天也是如此,下了坡,他还是热情地带我去了一家本地咖啡店,聊了一个多小时。

当代美国社会学盛产二流学者和中层理论,能称得上大师的学者本就没几个,还要么人品不好,要么就有怪癖,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讲,赖特教授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学问和人品都好到几乎无可挑剔的人,所谓“教书育人”,他做到极致了。所以我虽然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完全没兴趣,学术爱好和品味在那个人人血液里都仿佛流淌着数字的威大社会学系里也显得格格不入,但赖特教授还是一如既往地关照我、指点我,而他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即使和你道不同,也不会只是不相为谋,而是照样能为你提出精辟而中肯的建议,让你的学问长进。我觉得,这个本事不是在一个一流社会学系混迹几十年就能练出来的,更重要的是学者的心胸要宽,要真的没有什么门户之见才行。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反正我直到今天还做不到,再过三十年也未必能做到。

麦屯的老师穿着大都很随便,我上课偶尔穿个西装都会被系里的同事嘲笑,赖特教授也不例外,平时的标配是衬衫马甲帆布裤,夏天偶尔还会穿个Crocs凉鞋。但他和其他同事的区别,是不但会穿衣服,还会脱衣服。比如2014年春天他受邀去台湾讲学,正赶上一场大社运,回到系里之后他很兴奋地在政治社会学工作坊上给大家谈运动观感,讲着讲着就开始脱衣服,脱到只剩一个背心,背心上写着那次运动的口号,一边脱还一边说:“大家好像对教授在课堂上脱衣服这件事都比较不自然啊,但没关系,我们这儿都是朋友……”赖特教授还爱骑自行车,这在系里是出了名的,即使是寒冬腊月,地上不是雪就是冰,他也照样骑,只是换个防滑轮胎而已。每年九月新生入学之后,他都会找一个周末组织学生和他一起骑车环游麦屯,骑遍大小景点,骑到最后一圈,学生们都累趴下回家了,他就一个人骑完。后来有一次系里老师开会,谈到什么时候退休的问题,他轻描淡写地打比喻说:“我准备死在马鞍上。”——我当时心里偷笑,把马鞍换成自行车座,或许更精确些吧。可现在他真的走了,我又想起这句话,却再也笑不出来。

都说患难见真情,我和赖特教授的交情,原本一直平淡如水,直到我2015年评终身教职时遇了一劫,才看清了许多人和事。系里第一次评议投票时,赖特教授因为担任美国社会学协会会长,那天正好出差没参加讨论,投票结果出来之后,他也回来了,然后第二天就拉着两个同事去找系主任理论,居然为我争取了重新评议的机会。那是我学术生涯里最痛苦的一个多月,仿佛进地狱里走了一趟又出来,如果没有他和其他几个同事的支持和帮助,真不知会怎么样。后来系里重新投票只差一点没有通过,赖特教授到我办公室里劝我说,不要再向学校申诉了,因为改变结果的可能性为零,而且会给我找工作造成负面影响。说实话,我至今都不确定他说得对不对,但我最终的确没有申诉,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他。虽然我心里知道,他说这些话,不只是为我好,也是为那个正风雨飘摇的社会学系好。

后来听人说,一年之后系里老师开会,赖特教授提起这件事,当众掉了眼泪。我没见过他掉眼泪的样子,甚至想象不出来,因为记忆里的他,始终都面带笑容。他去年生病之后,开始写一个博客,也给我发了链接,但我从来都没忍心去读,直到现在也如此,因为我拒绝想象,没有赖特教授的威大社会学系是个什么样子,没有赖特教授的这个世界又是什么样子。他写的最后一本书叫《展望现实的乌托邦》,那是一个生活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马克思主义者的独白,书不是我的菜,却还是让人肃然起敬。昨天他去世的噩耗传来,我居然很平静,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想,如果社会学也像宗教一样,会把死去的人尊奉为圣徒,那么赖特教授就是社会学的整个星空里最接近圣徒的人。圣埃里克,愿你在天堂安好,留下我们这些现实的人,面对你笔下的乌托邦,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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